来源:北京青年报 作者:周黎明
玛丽-辛默曼的英文话剧《白蛇》2012年2月问世,之后在美国多个城市演出并获得极佳口碑,现将于11月6日至9日登陆第二届乌镇戏剧节。一部搬演中国故事的外国戏,首次来到故事的母国,其跨文化意义不言而喻。无论你是普通观众看个新鲜热闹,还是专业人士探究门道,该剧都是一个可供欣赏和讨论的范例。
玛丽-辛默曼编导的这部作品,从整体看似乎更接近百老汇的风格。这不奇怪,毕竟她没有声称(也没有必要)复制中国的表演传统;而我们欣赏这部作品,最想看的是它有哪些不同,而不是跟我们的版本有多大的相似,至少我是抱着这种心态。说实在的,从剧本层面,我很惊讶这部美版基本上没有新的诠释,所有情节都跟经典版本如出一辙,从断桥相逢到盗仙草,该有的都有,但它没有徐克电影版那种重新解构的野心,当然也没有电视剧版那样添枝加叶。作为两小时的话剧,剧情略显单薄。那无处不在的叙事者显然是为不熟谙该故事的美国观众准备的,有效地把过场信息传递出来。但这种画外音式的手法是一把双刃剑,效率高但较为无趣,到了中国更是显得多余。
《白蛇》的台词颇具雅趣,把Seeing is believing(眼见为实)转为Believing is seeing(有信念等于看见)颇有好莱坞经典台词的风范。许仙关于坠入爱河和爱情结束哪种情况更为真切的疑问,也算是跨越时代,照顾到现代观众。但涉及中国礼仪的内容多半是为了增添异国情调,在我们看来,有点矫枉过正了;而白娘子为何爱上许仙这一关键情节,似乎略嫌潦草,既没有中国戏曲靠唱词提供的心理铺垫,也没有西方戏剧应有的心理挖掘。
这版《白蛇》最大的亮点,在于舞台造型。白娘子和小青两个主要角色,分别手持着一条白蛇和一条青蛇。这种人物和动物共存的木偶技法,在舞台版《狮子王》中大放异彩,到了话剧《战马》更是发挥到炉火纯青的高度。但在国内,至少我没有见过,而且在《狮子王》之前简直难以想象,总觉得这样处理会太像儿童剧。我们的孙悟空是直接模仿猴子,不是在演员身上增加一个猴子的头或猴子的身体;而戏曲《白蛇传》中的蛇,一般都是用意会暗示。早年的舞台技术可能不方便使用真的蛇,但即便现在能做到,那也是违反中国传统美学的。
说来有趣,《狮子王》的导演是从亚洲获得的灵感,她曾在印尼学过木偶。跟逼真的大吊灯坠落、直升机升起等名噪一时的舞台特效相比,她算是对当年西方舞台写实做派的大背叛。但在写实和写意的拉锯中,不同国家及不同时代似乎都选择不同的平衡点。在这方面,玛丽·辛默曼的《白蛇》有着嫁接东西方的企图。比方说,那个可以在舞台上升降、既能当药柜又能当床的机关布景是写实的,但大量处理都是虚的。断桥下雨的处理在我看来是写实和写意的完美融合,有技术含量但不唯技术是瞻。这使得该剧跟百老汇及伦敦西区舞台上那些奇观有着本质的区别,奇观往往以复制现实和自然景物为卖点,你看了会叹为观止;但《白蛇》却呈现出一种抒情的极简主义,这一点跟中国传统美学是相通的,但具体表现手法又是非常个人化的。玛丽·辛默曼历年来把多个神话传说搬上美国话剧舞台,作出了独到的创新,也取得了不俗的成就,她改编过《天方夜谭》、奥维德的《变形记》、希腊神话中的金羊毛故事和《奥德赛》,还有咱们中国的《西游记》。不管你喜欢不喜欢,辛默曼有着强烈的个人风格,但这种风格从古今中外汲取了各种养料,其中也不排除中国的传统。所以,这版《白蛇》并不颠覆,但充满新意。
辛默曼《白蛇》的人物塑造以小青最为出彩。这跟许多中国版本一脉相承,有些索性把青蛇扶正为第一女主角,那是因为,中国古典故事的大小姐通常比较矜持,而一旦矜持处理不当就变成了苍白,而丫环则可以把活泼机智尽情发挥出来。本版的青蛇索性走谐星路线,融合了动作喜剧的因素,跟我们常见的小青比起来就略微癫狂了一些。法海的性格和动机非常鲜明,演员气场也极强。尽管我觉得剧本整体上没有摆脱我们的套路,但许仙的塑造加入了微妙的现代意识,人物不像咱们常见的那么被动和优柔寡断,即便是被白娘子相中那段,也赋予了心理依据;其次,人物虽憨但颇为可爱。白娘子显然不具咱们京剧中那份仙气,也不似赵雅芝那么温柔贤淑,但大气和智慧是不缺的,这是一个很立体的人物,无需文化背景也能感受其魅力。
辛默曼《白蛇》给我的最大启发,是她不拘一格的灵感来源:该剧有歌有舞,但它不是音乐剧;它的灯光舞美均很讲究,但并非全盘承袭某种风格;它用木偶再现象形的蛇、用长指尖演员来外化其他角色的内心活动,但它不是一个先锋作品。所有这些貌似互相矛盾的元素,在这部话剧里变得水乳交融,形成一种统一风格,让我们看到一个既熟悉又新奇的经典传说。